◆杨重琦
暮色四合,陇原大地之上,一位清瘦的文人骑着一头毛驴缓缓行来。毛驴背上挂着竹编的粪筐,他时而俯身拾起牲畜的遗落,动作间不见丝毫窘迫,倒显露出一种近乎肃穆的专注。这便是袁第锐——1923年生于巴蜀永川(今属重庆市),原台湾政治大学高等科行政组毕业,四十年代辗转于重庆报界风云与甘肃政坛实务,彼时曾担任临泽县县长。临泽,这片被“铁马秋风入梦来,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古意浸透的土地,是边塞诗魂萦绕千年的故乡。袁第锐的身影,在古战场遗迹与现代荒凉之间,在毛驴粪筐的卑微现实与胸中激荡的盛唐气象之间,成为一道撕裂时空的独特风景,在塞外风沙中悄然开启了“新边塞诗”的探索之门,并以其跌宕而丰盈的一生,铸就了传统文人在现代中国的精神史诗。

一、生命迁徙与文化熔铸:从巴蜀灵秀到陇原风骨的裂变
袁第锐的生命轨迹,是一场深刻的地域迁徙与精神熔铸的壮阔历程。嘉陵江畔的温润山水,赋予他巴蜀文化特有的灵气、敏锐与诗性底蕴。早年负笈海峡彼岸,于台湾政治大学高等科行政组求学,这段经历不仅开阔了他的文化视野,更在青年心中埋下了经世致用的种子。四十年代,他活跃于重庆《新民报》的笔阵之间,以报人的敏锐洞察时局变幻。随后命运的激流将他卷向西北。从湿润的盆地到干燥的高原,从繁华都市的舆论前沿到贫瘠边塞的风沙一线,这种巨大的地理落差与身份转换,非但未能折断其诗性羽翼,反而成为其诗风在时代熔炉中裂变重生的契机。
巴蜀的灵秀、报人的犀利、行政者的务实,在陇原雄浑苍凉的风沙与繁冗的实务中反复砥砺、交融。如同柔韧的嘉陵江水,遭遇了祁连山坚硬的磐石,在碰撞与激荡中,孕育出一种全新的诗学气质:既保有故土文化的细腻隽永与生命关怀,又深深浸润了边塞风骨的雄浑、悲怆与历史厚重感;既有传统士子的家国忧思,又饱含现代知识分子对现实民生的深切体察。他的心灵版图,在渝州的灯火与河西走廊的烽燧之间,在书斋的宁静与田埂的艰辛之间,在历史深处的金戈铁马与当下生活的号角之间,完成了一场静水深流又惊心动魄的诗意拓疆。这种独特的文化杂交与精神淬炼,构成了袁第锐“新边塞诗”探索最深厚的个人底色。
二、粪筐行吟:现实生存与诗歌精神的深度统一
袁第锐最震撼人心之处,在于其诗歌精神与现实生存达成了惊人的统一。那挂在毛驴身侧的寻常粪筐,绝非后世文人附会的风雅点缀,躬身入局、务实共劳的真实印记与精神图腾。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袁第锐以沉静之姿,坦然将这日常的甚至被世俗视为“卑微”的劳作场景,毫无芥蒂地纳入生命实践与诗歌审美的核心视野。
这一行为本身,即是对千年边塞诗传统的一次无声却深刻的革命。古典边塞诗的宏大叙事,聚焦于金戈铁马的壮烈、烽燧狼烟的肃杀、壮士捐躯的悲歌,其主角往往是将军征夫,其意象常关乎刀剑弓马。而袁第锐的“粪筐行吟”,则将笔触坚定地探向了曾被宏大历史叙事所遮蔽的维度:陇原大地上那些沉默如黄土的耕耘者佝偻的身影,寒风中村落升腾的带着希望与艰辛的炊烟,在极端贫瘠中依然顽强绽放的点点生机。他的诗篇中,边塞那亘古的“秋风铁马”不再仅仅是历史的悠远回响,更与“粪筐行吟”所承载的当下现实——人民的坚韧、土地的呼唤、生活的艰辛——紧密交织,形成深沉的和鸣。这赋予了古老的边塞诗魂以沉甸甸的、带着泥土腥气与汗水咸味的当代血肉与生命体温。
这种扎根泥土、俯身大地的创作姿态,贯穿了他1949年后的人生各个阶段。无论是在西北人民革命大学兰州分校(今甘肃省委党校前身)、甘肃省商业厅干部学校(今兰州财经大学前身)传道授业的教员生涯,还是担任甘肃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辑、文史专员,抑或作为省政协常委深入基层调研,他始终保持着对脚下土地最细微的脉动和最普通民众最真实生存状态的真切体察与深沉共情。“粪筐”意象,升华为一种精神符号,象征着知识分子在困顿中务实耕耘的担当,在平凡里坚守信念的执着,是诗性精神对现实生存最深沉、最朴素的拥抱。

三、家国情怀的深植:于边关寂寥处守护文明星火
袁第锐诗中的家国情怀,绝非空泛的口号或悬浮的情感,而是深植于对足下土地深沉的爱恋与对中华文明根脉的虔诚凝视与守望。其吟咏《张掖木塔》之作,堪称典范:
“浮图千尺插云霄,阅尽沧桑世变饶。
莫道边关文化薄,此身原自大唐标。”
诗句开篇即以“插云霄”的雄姿,赋予木塔直指苍穹的磅礴气势,而“阅尽沧桑”四字,则凝缩了其穿越漫长历史烟云的厚重感与不朽的生命力。这座矗立于河西走廊的古塔,在袁第锐眼中,绝非孤立的建筑奇观,而是“大唐标”般的精神象征。它巍然屹立在常被误解为“文化瘠土”的边关,以其无言的壮美与沧桑,宣告着中原文明的强大辐射力、坚韧存续力与不朽的生命力。在物质相对贫瘠、常被外界视为文化边缘甚至荒原的河西走廊,袁第锐以其诗人特有的敏锐与历史学家的深邃,从一座古塔、一处烽燧、一段残垣、一方绿洲、一首古老歌谣中,孜孜不倦地挖掘、打捞着文明坚韧存续的证据,守护着散落在历史风沙中的文明星火。
他的家国情怀,因而呈现出一种具体而微、沉实厚重的特质。这是一种对脚下每一寸浸染着历史血泪、承载着人民汗水与希望的土地的拳拳深情与深沉责任。它体现为在荒芜寂寥处发现文明繁花的慧眼,在冷月边关倾听古老文明脉搏的敏感,更体现为一位文化守护者自觉的担当。这种情怀,在他晚年担任甘肃省政协常委、文史馆馆员期间,通过编撰《甘肃文史资料》、为地方文化保护与发展建言献策等具体工作,得到了更广阔、更深远的实践与升华。他的诗与行,共同构成了对“边塞文化"多元一体、生生不息格局的生动诠释。
四、燃灯者与奠基人:诗词组织实践与新边塞诗潮的引领
袁第锐在当代中华诗词复兴版图中的地位,远非“优秀诗人”一词所能涵盖。他更是一位具有卓越战略眼光、非凡组织才能与坚定文化使命感的“燃灯者”与“奠基人”。他深刻认识到,个体的诗性吟咏需要时代的共鸣,零星的星火需要汇聚成燎原之势,诗词艺术的复兴必须依托于强有力的组织化实践。
1981年,在萧华、杨植霖、辛安亭等老一辈革命家与文化名宿的鼎力支持下,袁第锐作为核心操盘手与首任秘书长,亲手创建了全国第一个具有现代社团性质的诗词组织——兰州诗词学会,这一创举,点燃了当代诗词有组织发展的星星之火,具有非凡的意义。1987年,他又推动兰州诗词学会成功升级为覆盖陇原大地的甘肃省诗词学会,并担任副会长兼秘书长,同年5月,中华诗词学会在北京成立,袁第锐以其卓著的声望与贡献,被推选为理事、常务理事,并于1997年荣膺副会长,主管全国性的诗词学术研究与采风活动,成为全国诗词复兴运动的领导者之一。
袁第锐的组织实践,始终贯穿着其“行走的诗学”理念。他深知闭门造车难出真诗,大力倡导并身体力行地组织诗人深入甘肃各地采风。阳关古道的苍茫落日,大漠戈壁的浩瀚无垠,绿洲新城的勃勃生机,祁连雪峰的巍峨圣洁,都成为他带领诗人们汲取灵感、触发诗情的活水源头。这种“以脚丈量,以心感受”的创作方式,强有力地引导诗人们将目光从书斋案头投向广阔雄奇的自然造化与沸腾火热的现实生活。在他的感召、凝聚与理论指引下,一批志同道合的诗人自觉地以雄浑苍茫的西部风物为背景,以现代人的思想情感与审美视角,书写这片古老土地的沧桑巨变、人民的奋斗史诗与时代的精神气象。这种具有鲜明地域特色与时代气息,堪称为“新边塞诗”的创作潮流,正是在袁第锐及其同仁们持续不懈的集体探索与理论自觉中,逐渐凝聚、清晰、壮大。袁第锐以其开创性的创作实践、前瞻性的理论倡导与卓越的组织推动,为这股方兴未艾的诗潮注入了灵魂、指明了方向,成为当之无愧的奠基人与精神领袖。
五、新边塞诗魂:传统激活与现代重构
袁第锐的“新边塞诗”探索,其最核心的价值与不朽的贡献,在于对千年边塞诗传统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创造性激活与时代性转化。
他深谙古典边塞诗之魂魄——那是英雄主义的慷慨悲歌,是戍边将士“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壮烈担当,是异域风情的奇崛苍凉,是家国情怀的磅礴喷涌。然而,袁第锐绝非泥古不化的守成者。他敏锐地洞察时代变迁,将“边塞”的意涵从古代王朝的军事边疆,创造性地拓展、深化为现代中国的“西部疆域”——一个集地理空间的辽远壮阔、历史文化的层叠厚重、生态环境的严峻挑战、多民族文化的交融共生、现代化建设的恢宏图景于一体的复杂而充满张力的精神空间与地理空间。
相应地,他诗中的主角,不再仅仅是历史的幽魂(征夫、将军),更包含了现代语境下的建设者、垦荒人、普通牧羊人、基层干部以及像他这样心怀天下的文化行者。那“毛驴粪筐”的经典意象,本身便是对古典边塞诗中“骏马雕鞍”、“金甲宝剑”等英雄化、贵族化符号的一次极具现代平民意识与人文关怀的、温和而坚定的颠覆与重构。他将西北最原始、最质朴的生产劳动场景,毫无芥蒂、充满尊严地引入诗的殿堂,赋予其一种在物质困顿中务实耕耘、在平凡岗位上恪尽职守、在艰难时世中怀抱希望的精神高度与美学价值。这绝非对崇高精神的消解,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家国情怀进行的更为深沉、内敛、扎根于人民土壤的表达。
这种“新”的磅礴气象与时代精神,在他1992年参加“著名诗人访问团”南行时的即兴口占中,得到了震撼人心的喷发:
"泯却零丁千古泪,要从蛇口看中华。”
站在曾是文天祥写下“零丁洋里叹零丁”、承载着民族百年屈辱记忆的伶仃洋畔,袁第锐的目光穿透历史的悲情迷雾,聚焦于改革开放前沿阵地蛇口的崭新气象与蓬勃生机。他将历史的沉重泪痕,升华为对当下中国改革开放伟力与民族复兴前景的热切礼赞与坚定信心。诗句如黄钟大吕,奏响了时代的最强音,被粤港各大报刊竞相转载,广为传颂。同样,他的《回归颂》七律,因承载着对香港回归、民族雪耻的深挚情感与磅礴气势,被勒石刻碑,成为铭刻一个伟大历史时刻、昭示民族精神复兴的永恒艺术丰碑。
袁第锐的“新”,其精髓在于让古老的边塞诗魂,从历史的云端与书斋的象牙塔中,坚定地降落到现实的大地之上,深深地接上现代中国西部大开发、民族复兴伟大征程与亿万人民奋斗实践的“地气”。他赋予那千年不灭的诗魂以活生生的时代载体与持续搏动的现实生命力,使其在新时代的罡风劲雨、建设热潮与文化交融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他的“新边塞诗”,是传统边塞精神在现代中国的伟大涅槃与精神标高。
五、拾荒者与立碑人:穿越时空的精神远征
袁第锐先生骑驴挂筐的身影,早已融入临泽的猎猎秋风与河西走廊的浩瀚星空,他于困顿年代俯身拾取的,岂止是滋养禾苗的粪肥,那更是散落在历史尘埃与现实荒芜中的文明碎片,是一位知识分子在艰难时世中未曾泯灭的良知火种与担当脊梁,是“新边塞诗”得以在新时代破土而出、茁壮成长的精神火种与不竭源泉。
纵观其跌宕而丰盈的九秩人生——从巴蜀才子到陇原居士,从俯身拾粪的务实到吟咏时代强音、作品被勒石刻碑的艺术立碑者——袁第锐以其全部的生命热忱与艺术实践,深刻诠释了一位深受传统文化浸润的现代知识分子,在时代巨变中如何完成其精神求索、价值实现与文化创造。他是一位真正的“拾荒者”,在历史的废墟与现实的艰辛中,拾起被遗忘的文明价值与人的尊严;他更是一位默默地“立碑人”,以如椽巨笔和组织实践,在中华诗词复兴的征程上,在民族精神的星空下,立起了一座铭刻着新边塞诗魂与时代担当的不朽丰碑。
当毛驴的蹄声在古战场的萧瑟风声里渐渐远去,袁第锐以他独一无二的生命诗篇与壮阔的文化实践,完成了一次穿越时空的精神远征。他的新边塞诗,在铁马秋风的古老回响中,注入了粪筐行吟所象征的现代重量与生命温度。这重量,是对家国大地深沉的挚爱与无言的担当;这温度,源自于无数像他一样在平凡甚至艰苦中默默耕耘、心怀天下、仰望星空的坚韧灵魂。从“泯却零丁千古泪”的豪迈宣言,到《回归颂》碑刻的庄严永恒,袁第锐的诗与人,如丝路古道上的璀璨星辰,永恒昭示着一种超越性的可能:真正的诗心与士魂,纵使身陷困顿泥泞,依然能在粪土中仰望浩瀚星空,在拾荒中守护文明薪火,在边塞的烈烈风沙里,为古老的“铁马秋风”续写出属于这个伟大时代的、带着人间烟火、民族复兴强音与全人类共同价值的壮阔而辉煌的诗行。他的远征,永未终结;他的诗魂,值得铭记。以诗纪念:
乾坤当哭陨师尊,弟子三千雪泪痕。
笔挟风雷惊海岳,吟旌陇上兴诗门。
宏词勒壁刘家峡,佳句题图薇乐村。
万古一梦家国里,今宵酹酒唤诗魂。
作者简介:

杨重琦,现任兰州诗词学会会长。曾任《兰州晚报》总编辑、2002年创办《鑫报》,第二届中国百佳新闻工作者获得者。著有《兰州经济史》《百年中山桥》《杨重琦书法作品集》《百年甘肃》《陇上藏珍》《中国书法初始化二至四世纪魏晋楼兰残纸研究》《王厚祥大草研究》《胡抗美大草研究》等。